回响TALK | 成直:一个做小房子、 “潮湿”的建筑师
回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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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 成直
建筑师成直是个很容易一眼就被察觉“有趣”的人,他的办公室位于北京二环高架桥边,他称之为“推背之屋”,这个名字源自于他的一个想象,车从二环路去机场在这里拐弯,仿佛这个城市里的人从这个拐点嗖地一下被“甩”到机场飞走了。这个“甩”是一种推背之力,包含着一种动态,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和场景感。
关注到成直是因为他去年发表了一个独立住宅项目“坡上之家”,我们也进行了报道。宅基地的重建、老房的改造都是他现在在做的事,这些也正好与我们关注的“居住”有关。他在小型独立住宅上成果颇丰,到目前为止建成的住宅项目有10多个,命名也可以看出他的脑洞——山雀之家、台上之家、跳墙之家、缝中之家、过道之家……
成直,察社办公室创建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
爱丁堡大学高阶建筑设计硕士学位
最有意思的是,这几年的察社办公室,是一支只有他一个人的“军队”。办公室不大,3x8.8米的长条形,人多了压迫感就有了。偶尔忙不过来时会有助手在这里协助。桌子上除了书就是建筑模型,还有他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石头、植物标本……
做了10多个独立住宅项目,成直越发觉得建筑是个“湿乎乎”的东西,很难给它一些明确的界定,在一个项目的创作中,无数个线索涌入,人、场地、光线、空气、邻里关系、材料本身都需要考虑。他的创作方法就是让这些线索独立发展、成长,排除建筑师早期主观的“选取”、“归纳”、“总结”,最终让不同线索自然发生连接,找到超越个体力量的 “带劲”的解决方案。
△察社办公室
回响之外 ECHO
建筑师 成直
Echo:这些年坚持在做独立住宅,有没有什么研究课题或者成果?
成直:虽然说我一直在做的是独立住宅,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在想独立住宅会发生什么,或者它应该怎么样,这个好像还不是我核心在考虑的问题。我在想的是一些相对更基本的问题,人们的生活环境到底怎么了,只不过我的项目是独立住宅,所以它更多是在独立住宅里反射这些问题。
我的项目的共性,北京附近郊区,有在平原地带,有在山区,有的离城市近,有的离城市远,但是地域还是有共性的。我接手的一些项目,至少是五六十年前那一代人建的房子,面对新生活需要更新了,比如三代人面积不够住了,逢年过节城里的孩子们回来,要有独立的生活空间。这些可能是居住者意识到的,还有些建筑师意识到的问题,比如气候边界是特别常见的问题。
原来住四合院就没有连续的气候边界,大户人家可能还有个抄手游廊能挡雨,但是一般的人家不会有抄手游廊这么奢侈的配置,通过院子来组织交通,是没有气候边界的,冬天从你的房间去父母的房间,得先裹上棉衣,戴上帽子,才敢开门再穿过院子。那会儿可能习惯了,但是今天就不符合生活需求了。
80后这代人成为家庭的决策者后,他们就会想把房子盖得更舒服点,希望家的形态有一些变化、能更好一点。
△察社办公室部分代表作
Echo:我们的社会氛围对“房子”是不是也存在偏见?
成直:大家容易把房子理解成类似于桌子、杯子一样的物品,不理解房子与场地的关系。我们在网络上经常看到那种像是效果图的房子,都存在一个共性,就是好像房子是在森林里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所以大多数人就是这么理解的。房子是孤立的,跟场地和周边环境之间是没有关系的。它没有语境、独立存在,就像是一个理想物。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日本、英国或者西班牙的很多建筑师,例如Atelier Bow-Wow、长谷川豪、6A Architecs盖了很多小住宅的建筑师,他们的房子真的是在城市的环境里边。有的房子被左右邻居夹的死死的,后边也没有空间。我的项目也都是身处类似的环境。它是很现实的在与自然、城市、乡村这些周遭的生活环境打交道。
Echo:关于房子到底是什么,可以再详细阐述一下你实践产生的认知吗?
成直:首先肯定是一个庇护所,房子限定了一个区域,在一个范围里,有边界可以命名,是你的家。它是区别于旷野和公共区域的。除此以外,我觉得家或者说住宅是一个媒介。房子不是把里边跟外边完全隔绝开,它是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帮人、自然、城市,私跟公再建立某种连接。有的建筑师研究开窗,实际上是在把外部混乱的世界重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而不是真实的混乱的状况。当你看到外面狂风暴雨,屋里还是安安静静的。比如说房屋面对着一片城市景观,密度极高,甚至有人会有密集恐惧症,但是窗户开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你看到的是平静的一幕。
△比起画图,成直更喜欢花时间做模型
Echo:是否可以结合你的作品来讲讲这种连接,你是怎么做的?
成直:比如跳墙之家,场地原来是一个监狱,一个完全对内封闭的场所,日占时期日本人盖的一个院子,我第一次到现场感受还挺奇妙的,它庇护所的作用确实很强烈。你站在院子中间,会觉得被保护的特别好。如果你是一个来访者,不是常年住在这儿,我觉得完全没问题,但是如果真的常年住在这儿,这么好的庇护所像监狱一样好像也有问题。所以我在维持它的封闭性的同时,也在试图建立和外界的连接,加强它作为媒介的作用。我在不同的屋顶上做了一些动作,用钢结构来拓展建筑的空间,同时拓展出的这些空间有更多的窗户,更多的开口,甚至还有室外的平台,它跟下边封闭的空间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就成了某种身体的延伸,这个延伸就从一个庇护的状态进入到对外连接的状态了。
另一个媒介的作用是使用这个房子的人,不管他是2个人、4个人还是大家庭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到底如何生活。比如缝中之家,业主搬回老宅是因为姥爷去世了,姥姥一个人生活在那儿了,他们要搬回去重新跟姥姥生活,所以这个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帮助家人们更好地聚在一起的媒介。房子10米高,只允许盖两层,我并不想平均分配这两层,我就给它定义了一些大的、高的和矮小的房间,矮小的房间就更像角落,房子东西向被分成三个轴线,两列空间,这两列空间我相互颠倒了一下,一个方向是下边高上面低,一个方向是下边低上面高,高的空间之间在夹缝中又产生了连接,也有更多的互动。小的空间缝隙安排到角落里,当人们睡觉的时候就回到自己的小空间,但是尽量鼓励大家回到大的完整的公共空间里面,这也是建筑能发挥的某种媒介的作用。
△ 跳墙之家,逃离一座监狱
Echo:你在介入一个项目,解决问题时,会有一个明确的序列吗?
成直:肯定有一些事情会列在更前面,比如说对面积的要求,几口人需要多少个卧室,其次,我希望我的每个项目都真的能盖完,甲方在这个项目里想花多少钱,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前置条件。作为建筑师,我也会有一些什么是好的空间的理解,这些事儿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也是相对要往前放。住宅跟公共空间最大的区别就是细节问题会非常多,怎么处理可能就会慢慢再往后排。甚至包括这个房子最后要长成什么样,外观、内部空间逻辑、用什么样的材料,这些都会再往后排。最现实的问题在最前面,相对抽象的往后排,但是也不会有那么明确的时间分割线,不同的因素之间还是有交织的。
Echo: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师?
成直:我一直说我在做“潮湿的房子”,我不是那种特别理性的建筑师,把所有条件摆在前面,什么时间点解决什么问题,怎么一点点有序解决。我的过程还是有点模糊,没有那么明确,不确定性还是挺明显的。
△缝中之家,将逼仄的“联排住宅”变成四面通风采光的“独立住宅”
Echo:“潮湿”指的是什么?
成直:就是边界模糊、不确定,比如我要考虑200件事在这个房子里,大致有序列,但是没有那么清晰。这个过程经常会反反复复,独立住宅最短我要保证4个月的设计周期。我所有的项目到了施工阶段也有大量的反复。一些反复是因为我在现场看到了不同的状况,一些反复是因为配合的施工队要做大量的协助工作,有时候调整方案,所有的过程都没有那么干脆和边界清晰。
Echo:没办法抽出一个真空环境来做设计对吧?
成直:是的。因为我“潮湿”的设计策略,没有什么是一定一直不能变的东西。我现在认为所有的条件的改变,都可能会是让事情变得更好的一个契机。
Echo:这个过程里有没有“干燥”的东西可以聊一聊,比如你觉得好的空间的标准。
成直:你这么问,我又琢磨了,这也不是一个干燥的问题,答案肯定还是很“潮湿”。在我看来,好的空间是适应那个地点、那个时刻、在里边发生的那个事儿。如果适应它是好的,有冲突的话就是有问题的。
什么是适应?肯定有一些共性,日照是充足的吗,空气能不能自由流动,人的行为是否受阻碍,或者尺度是不是合适。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房子的主人是如何的。所以什么是好的空间,我觉得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人,在里边自处或者发生他的日常生活的一系列事件,什么样的空间是能支撑这件事的,它就是好的。这是建筑师与主人共谋的过程。
Echo:这个共谋的过程中,建筑师和居住者的角色关系是什么样的?
成直:建筑师不是一个纯然的服务者,如果只是满足甲方的需求来做建筑,最后往往是满足不了的。当然也不是凌驾于甲方之上的,建筑师也只是个体的人,我对于个体的思考和判断是持怀疑态度的。
我会觉得甲乙方更像是婚姻关系,两个人要特别坦诚,共同做一件事,可以做到赤裸相见手拉手往一个方向走。当然,最后可能还是需要建筑师更上位一点,因为建筑师要是一个更主动的角色。同时,建筑师还要扮演导演的角色,把来自不同方向的事件、因素组合起来,找到某种方向、出路,我觉得这个是建筑师的智慧投入的目的,或者说建筑师的价值,一个好的建筑师我觉得就在做这件事。
△跳墙之家
图1:设计重现了砖石混砌的高墙。
图2-3:老屋顶扩充了狭小的屋面面积。
Echo:在之前的文章里,你也提过,你的甲方很多是工薪阶层和普通市民,他们是会有主动找建筑师来盖房子的诉求吗,他们对于建筑师职业的认知,或者即将要盖的房子的认识有多少?
成直:我现在正在做的两个项目,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从网上找来的。以前所有的项目都是由中间人介绍,不管是朋友也好,还是以前的甲方,甚至有的拜访过我别的项目,这种肯定他有意识是要找建筑师。但是差不多从17年开始,无数个从网络上找来的,我能感受到都是对建筑设计这件事儿没有概念的。他们会认为不论是建筑师或者室内设计师,就是一个服务者的角色,也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技术含量。比如在北京周边农村,我们在建房子的时候,村里同时七八个房子在建设,他们也都是没有找建筑师的,找个施工队就操作了,有的村子可能两三个施工队就把控住了。
对建筑设计这件事的意识,我觉得跟代际有关系。50、60那代人就不会找个建筑师好好设计房子,因为中国古代盖房子是没有建筑师的,古代的建筑师实际上被拆成两个身份,一个是盖房子的人被叫作大木,大木工,做家具的叫小木。另外一拨扮演建筑师角色的是风水先生。
找我的甲方,有一些也是50、60年代,但是可能建房子主导权在年轻人那儿,随着代际的轮换,我相信以后找建筑师的意愿会越来越强。互联网信息化对建筑师也有冲击,之前我也聊过几个年轻的业主,刚开始聊的挺好,后来就没推进下去,过段时间一问,人家说直接在某宝上五千块钱买了套施工图,设计做的挺好的,直接找施工队就去干了。他这个看似是有设计的,但是跟他的场地是无关的,不是为他而定制的。最后房子盖完才发现这样或那样无法解决的问题。
△山雀之家,坡面下方的钢梁在公共空间中暴露出来,成为空间感受的一部分。
Echo:你已经做了不少独立住宅,这些项目在村子里建成以后,对村落产生了哪些影响?是否对周边邻居之间能产生很好的连接性?
成直:我觉得不能,几乎不能。举例来说,某个项目所在地那边老人家特别喜欢串门,平常年轻人都不在,老头老太太们喜欢凑一块聊天。谁家盖房都是一个大事儿,当时我们在盖房他们每天跑到现场看,中间还会用很难听的话来评论,比如谁家这么盖房,这是人住的房子吗,等盖完他们又觉出好来了。我们拍摄的时候,姥姥就带了一帮老姐妹来参观,跟他们介绍我是建筑师,一帮老太太没一个人看我,就直接走过去了,说这儿挺好那儿挺好,临走的时候直接说了句“你们家图别扔,回头我们就用了”。
Echo:你预设的一些用途有没有被业主贯彻到?
成直:民宿可能好一点,会预想很多事儿,但是人们真正使用的时候是不会按照建筑师一五一十想的那样去生活的,肯定有调整和修正。这就说到了另一个话题,建筑师做的设计是不是真的发挥了作用,我也回访过一些业主,房子有时候状况跟刚建成差的很远,例如墙上贴大喜字,屋架上挂大塑料灯笼。后来我也释怀了,可能建筑师都有点强迫症,虽然生活方式、审美没法苛责,但是几年以后,改造过的空间的光线,人们在里边肢体的伸展度,尺度的变化,这些都是一直在发挥作用的,这是改不了的。
这种对于一个人身体的作用是很直接的,这些东西我是很欣慰的。至于刚才说村子会不会变好,我觉得不会,因为住宅项目私密性更强,它没有公共性。比如缝中之家我把它的待客区给独立出来,待客区在进门的一个尽端,这样人们来了以后就不容易跑到卧室里。当然,如果说村子里100家有20家是建筑师设计的很好的,那对剩下的80家可能会产生影响,如果只有两三家做的比较好,那就像一颗小石子扔到河里头,一个小涟漪很快就会消失了。
△台上之家
Echo:在之前的沟通中,我对你的创作方法还是很感兴趣的,可以再详细讲讲吗?
成直:做设计有时候真的有点像写小说。有个小说家纳博科夫,它的创作方法就是脑子里有很多线索,这些线索独立发展,写小说的过程就像是拼拼图一样,把不同的发展出来的东西拼在一起,再慢慢汇流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过程就挺有叙事性的。它不是从某个建筑原型出发,或者是某种材料等,没有那么强的逻辑指向性,而是由很多独立的线索,包括人的线索、场地的线索,我的每个线索我都愿意在写设计说明时讲得更丰满一些。
比方说我最新拍摄完成的这个项目,有一个线索是它在村子无人问津的地方,那是一个台地型的村子,它在一个高差的尽端,没有任何道路抵达,也没有人会走到那边去,这个场地被废弃了超过10年,树木丛生,杂草有一人高,各种小动物蛛网,它导致的结果就是改造极其困难,所有的垃圾怎么往外扔,材料怎么运进去,所以我们其中一个设计策略就是尽量使用场地已有的材料作为新建筑的材料。这是一个线索。
另外一个线索就是,主人是我原先的甲方,我给他盖了台上之家和过道之家,原先的房子也都用的挺好,这个房子他希望增加更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秋千、滑梯想要做成有乐园的体验感,所以我有个副标题“废土乐园”。还有一个线索,场地面积800平,但是业主可能只想花150万去盖房子,但是房子挨着的邻居家盖的特别大,我们也需要这个房子在体量上是可以抗衡的,而不是被压迫的。就像纳博科夫写的小说,最后要把它拼成完整的故事。
△山雀之家,自由就是要到高处去
Echo:在这样的项目中,这么多的线索里,是不是会做一些取舍?
成直:我一般不“舍”,我会让它们汇流进来。我举个我朋友写小说的例子,他每天睁开来想到一段对话就写一个便签纸贴到墙上,别人跟他讲了个故事,他觉得有意思也会记下来贴在墙上,想到个名字、地点都会贴墙上,过了一两年他家墙上贴满了毫无逻辑的情节和内容,然后他就站在墙前面去做剪辑工作,看他们之间的连接,这就是他的智慧所在了,也是智力劳动的高潮所在,怎么把毫无关联的东西最后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可能也受这个朋友影响,我自己拍片子做一些城市研究,比如我来到宣化拍纪录片,完全没有提纲,我去了七八次拍了海量的素材,最后攒了有100多个小时的素材,拍摄的东西不是由我的人力控制的,我去到那里尽量少思考,看到什么触发我的就拍下来,每一个环节都是充满着不确定性,最后我回看,找到一些关联剪辑出了一个19分钟的视频,其实可以剪辑出无数个19分钟,只要大脑的运算速度足够强大。
我最近发现的一个事儿是,如果之前的这些线索越不相关,最后整出这东西劲儿越大。这是创作比较high的地方,我希望我做出来的建筑是有劲的。
△船底之家,犹如壳中行舟
Echo:这种劲儿你需要大众或者居住的人也同样感受到吗?
成直:能感受到的东西是分很多层次的,我在做的事儿不可能让使用者完全感受到,是有边界的,所以我要创造的东西肯定要囊括他的边界。
Echo:你的作品命名都很有意思,坡上之家、船底之家、跳墙之家、短墙之家、山雀之家、过道之家、台上之家、缝中之家,它们之间有关系吗?
成直:一开始我是希望名称是可以反映建筑某种内在的状态。我在做第二个“之家”的时候,在想做10个是不是可以琢磨明白一些事儿,我就可以发展自己的理论路线了,但是我现在觉得不行,根本不行。我也不想这个数字了,就持续去做吧。
Echo:现在有理论方向吗?
成直:还是有点潮湿,有点模糊,还没甩干。虽然现在不年轻了,但是对于建筑师来说,我还算是小学生,这是一个长跑的职业。精力还撑得住那就不停做。建筑这个事儿,因为它太“现实”了,不管拍电影、写音乐还是写小说,更多的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创作过程。但是建筑这个事儿太现实了,它跟很多人都在具体地产生联系、在现实中打磨。
△坡上之家(点击图片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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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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